奥斯汀华裔联盟
传承文化,服务社区
作者:一修,现任奥斯汀华盟联合会长,三个孩子的父亲。
麦迪逊的六月,虽已近了夏至,早晨还是一丝透心的凉意。小丹和我走出联邦快递(Fedex)打印店的大门。
“我真的要成威州居民了吗?” 他很认真地问我。我瞥了他一眼,再看看手里刚刚打印出来的两份居民身份证明,打了个寒颤, “恭喜你回到原点。”
小丹两星期前开始上班了,在威州的麦迪逊,离德州奥斯汀的家足足一千两百迈。因为疫情,没有航班,我俩开了两天的车。也因为疫情,他无法提早来物色住处,置办家居,或者买车。来了麦迪逊,先住旅馆,其他所有一切都要临时筹办。
小丹一个月前刚从德州大学数学系毕业。网上的毕业典礼,没有上台领学位的庄重,没有毕业帽抛向天空的喜悦,没有家人、祖辈自豪的掌声 —
四年的大学就在电视机前结束了。其实,他的大学生活在3月13号就结束了。那天,疫情已经是山雨欲来之势,学校开始放春假,他回了家。从此,他就没有再回过校园,没有再回过教室,没有再吃过食堂,没有再亲身见过同学和教授,什么都没有。
来麦迪逊的路很长,很辛苦。小丹走了整整22年。
小丹和麦迪逊真的有缘分: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小丹就在麦迪逊了。那时候,小丹妈在威斯康辛大学麦迪逊分校读研,但他出生却是在加州。也不知道是因为麦迪逊的水,还是加州的阳光,小丹的数学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两岁可以做加减乘除,可以倒背π小数点后一百位;三岁可以算出任何人出生日是周几;7年级两个月就学完了微积分;8年级获MathCounts
马里兰州第一名;高中三次获得USAMO(美国奥数)资格, 每次都是一两分与MOSP(美国奥数夏令营)失之交臂;高四获德州UIL
6A学校数学组冠军;大一获德大数学系Albert Bennett微积分竞赛第一名;大四Putnam数学竞赛全国前100名。
小丹也很喜欢下国际象棋,水平不高也不低,2000分左右(USCF
积分)。小学4年级就开始了,一直乐此不疲。初中、高中几乎每个周末我或他妈妈都会带他去周边下棋。高中搬到德州后,休斯顿、达拉斯和圣安东尼奥都常见他的足迹。高二那年,他和另外三个高中同学组队,竟然得了德州高中象棋比赛团体冠军,拿回来一个很大的奖杯。他们高中从立校开始,这还是第一次获得任何体育项目的州际团体冠军。但你在他们高中的Walk
of Fame长廊里是找不到这个奖杯的,因为他们的两个队友认为国际象棋是很呆的游戏,不够酷,自己喜欢但不想让全校人都知道。其实小丹一点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数学和象棋,两个孤独的爱好,却都是小丹的挚爱,小丹的伊甸园,小丹的标签。
小丹还有另外一个标签:自闭症患者(准确地说,是Asperger Syndrome)。四岁那年春天搬到马里兰州不久,他就得到了这个标签。
6月13号,他搬进了公寓。从公寓去公司的路上,只有一个红绿灯。红绿灯边上,有一个全国连锁的托儿所,叫La Petite
Academy。周一我陪他开车上班就注意到了。我告诉他:你四岁上马里兰的La Petite的时候,还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把你赶出来了。
“为什么?”
“他们说你不正常,不听话,还会抢其他孩子的玩具,害他们哭。”
小丹没说话。我稍微迟疑了一下,
“不久之后你妈妈和我就带你去看心理医生。他们诊断说…… 你有自闭症。”
“然后呢?”
我打量了他一眼,想找找那个愚顽、自闭孩子的踪影。
“然后是18年的故事。18年过后我在那个曾经被认为无可救药的孩子去第一份工作上班的路上,又看到了La Petite。”
“我的故事很多。” 小丹稍想了一下,“我觉得你可以写一本书。” 他很认真地说。
得到诊断的那天,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回的家,只记得一回到家就上网,查询所有关于Asperger
Syndrome的资料,想否定,想哭,想逃避,可还是逃避不了诊断医生给我们的冰冷的预后:Asperger会陪伴患者终身。严重的话,会无法自食其力,独立生活。
那年,我34岁,大女儿才出生不久,生活才刚刚开始。
知道这个世界惩罚人类最残酷的手段是什么吗?不是洪水,也不是瘟疫,而是抹去你生活的希望之光,留你在黑暗中苦苦挣扎。
接下来的几年,我们去过无数的医院,看过无数的医生,相信过免疫针是造成自闭的一个原因,尝试过Biomedical
Therapy(生物医学疗程),也全身心用过ABA Therapy(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 –
应用行为分析疗法)。那几年,我们几乎每天都在带小丹去看各种治疗师的路上奔波。在学校,小丹进了特殊教育(Special Ed),有自己的IEP
(Individualized Education
Plan)个人教育计划。除了每周一次的语言(Language)、言语(Speech)、行为(Behavior)、理疗(Physical)治疗外,学校还给他配备了影子员工(shadow
staff),整天跟着他,给他带路,随时阻止、纠正他的冲动。即使是这样,小丹还是桀骜不驯,甚至曾经和影子扭打在地上。那几年,我和小丹妈上班的通勤时间单程都在一个小时以上。无数个早晨,小丹妈刚刚熬过华盛顿特区糟糕透顶的交通,才到办公室,学校的电话就打来了,要家长把小丹接回家
– 他们实在管不住了。等小丹妈回到学校停车场,她时常会趴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然后,红肿着眼睛走进校长办公室。
记得南非的图图大主教说过: “希望就是在黑暗中仍然可以看到的那束光。” 那些年,我没有看到光,只有无尽的黑暗,无情的挫折,无望的挣扎。
直到初中7年级,我们把小丹送进了马里兰的Ivymount,一个专门教育特殊儿童的学校。那里有个全国著名的MAP(Model Asperger
Program)项目。在那里,老师们知道如何科学管教、引导学生,鼓励并培养他们的特殊兴趣,再通过他们的兴趣,增强自信和社交能力。我们和学校全力合作,慢慢地,小丹的行为得到了初步控制,我们就可以集中精力鼓励、激发、培养他在数学和象棋上的兴趣。他从数学竞赛、象棋比赛中得到了大量的自信和尊重,也认识了很多朋友。数学和象棋成为小丹的伊甸园,在这里,正如没人会注意别人有没有穿衣服一样,没人会在意他的瑕疵,他的自闭。在他的伊甸园,他一点都不孤独;他是一个爱笑,偶尔调皮,但严格遵守比赛规则的腼腆、聪明的孩子。
笼罩了八年的黑暗中,我终于看到了一点点那束光。
经历了10多年难以想象的艰难,小丹2016年以优异的成绩被家门口的德州大学录取。小丹上大学?这是我们在曾经的黑暗中绝不敢奢望的。那年暑假,为了庆祝,爷爷奶奶陪了我们父子两人一起去了南美洲。在世界的另一头,我们见到了智利白雪皑皑的雪山,阿根廷寒风凛冽的原野,还有巴西、阿根廷交界,奔腾不息的伊瓜苏瀑布。我对小丹感叹说:北半球的盛夏却是南半球的严冬;我的黑夜却是你的白天;无论昼夜、冬夏,伊瓜苏都在奔腾。这个世界真的很神奇。
2014年有一部好莱坞电影,叫Boyhood,讲的是一个小男孩Mason从小到大的成长故事,得了很多大奖。电影拍了12年,基本跟随Mason从6岁开始的成长。我觉得我们也在拍小丹的“电影”,只不过我们自己也生活在他的“电影”里。电影的结尾,Mason上了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
但是小丹的“电影”还在继续。
德大校园离我们家只有20几分钟,但小丹四年都是住学生公寓,因为他需要一步一步的走出家门。虽然是住学生公寓,其实他还是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回家,补蔬菜,补营养,补亲情。他还是会比较孤独,难以与其他人建立深厚的友谊。疫情来的时候,我曾幽幽地说:“小丹,现在都要求人人隔绝;你呢,你已经早早地自我隔绝22年了。”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完全理解了我的黑色幽默。
象棋的世界只有黑和白,小丹的世界也只有黑和白。高三学美国近代史有关美西战争的时候,老师布置作业,要求写一篇论文,辩证分析美国和菲律宾的关系。小丹非黑即白的逻辑无法理解,美国把菲律宾从西班牙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为什么菲律宾人会立刻武装反抗,为什么美军又血腥镇压他们刚刚解放出来的人民?三年的残酷战争,几十万生灵涂炭:谁是黑,谁是白?
小丹从来不撒谎,因为他不会: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白色谎言,无论字面或涵义,他都很难接受。他的大脑像电脑一样,记忆非凡,逻辑清晰,运算敏捷。但一切都是binary,还会不时陷入无限循环,也有被骇客欺骗的危险。
但是,小丹的爱憎也是棱角分明,不由分说的。他对亲人、朋友的爱是那种毫无所求,至深、至清、至彻的爱,像《阿甘正传》(”Forrest
Gump”)里的阿甘一样。上周他听说休斯顿的爷爷奶奶住的老人公寓突发了三起新冠病例,全公寓都要检测,而爷爷是自我免疫病患者(autoimmune
disease)。小丹急坏了,每天下班见到我,第一个问题就是爷爷奶奶怎么样了。和爷爷奶奶的视频电话,他居然用了很多从来没听他用过的中文单词。那份关切,那份爱,洁白无暇,毫无保留。
来麦迪逊上班之前,只有去年夏天在纽约一家对冲基金的10周实习是小丹真正离开家,独立生活的经历。我说服了他自己坐飞机去纽约,熟悉了纽约复杂的地铁系统,培养了和其他同事共事的能力。实习结束时,他的工作评价五个项别几乎都是最高分。自然,他的自信心暴涨。从纽约回来后不久,去年10月份就自己飞来麦迪逊面试,不久就拿到了相当优惠的工作offer。这次来麦迪逊之前,我们和爷爷奶奶都担心他在疫情下的独立生活、工作能力。小丹却给我们宽心:
我没事的,我去年在纽约不是很成功吗?
百年不遇的疫情笼罩之下的麦迪逊乡下,其实完全不同于去年的纽约。在这里开始全新的职业生涯,显然是对小丹的一个严重的挑战,也是他决定性步入独立的成年礼。在这个陌生、遥远的地方,他必须自己开车,必须自己做饭,必须尽职工作,必须学会太多他没有学过的生活技能;同时他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不止病毒,还有骇客。我真的希望小丹哪一天学会了撒谎:不会祝贺他,但我会自己痛饮一场。
6月21号,周日,父亲节。小丹陪我去威大校园,麦迪逊市中心走了走。我们一起走过小丹妈怀着他时住过的公寓,做过TA,讲演的Grainger
Hall,也走过他一岁多的时候我带他去过的Mendota湖边James·麦迪逊公园。 22年了,小丹一路跌撞,又一路小跑,回到了他的原点。 我说:
“小丹,我们很可能在将来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在一起过父亲节了。爸爸每年这个时候会很想你的。” 小丹的眼角有点潮湿。
“爸爸明天就回奥斯汀了,心里很难受,因为我一路像你的影子,陪你走了22
年,陪你回到了你的原点。再下面,爸爸就要把你留在这个陌生,而且会非常寒冷的地方,让你自己走,独自面对生活和工作,病毒和严冬。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也许是必要的,但我知道有时候你会真的觉得很难,很孤单。我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好好工作,平平安安的,好吗?当然,爸爸、妈妈就在电话的另一头,任何时间都在,知道吗?”
小丹点点头,“我知道。”
周一(6月22号)一早,天阴小雨。小丹和我一起下了楼,我和他相拥了几秒钟,他转身走向他的车。
在那一瞬间,小丹真的走了,背着他的负重,他的未来,也背着我们的希望,永远离开了他的家。
我想起陆游的几句诗:
百年辛苦农桑业,五处暌离父子情。
但得平安已为幸,孤灯残火过三更。
不禁眼角湿湿的,也许是泪,也许是雨。 小丹,爸爸百年辛苦也好,孤灯残火也罢,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后注:原文于6月29日发表,读者反应强烈。现稍作修改,重新发表、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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