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 ning zhang
北美小张老师的生活随笔 煮酒对诗谈吐春秋 烹雪饮茶琴棋书画 携幼扶老精耕细作
前言:
6月初发表了《我在美国黑人学校教中文》一文后,收到很多读者的反馈。不少读者鼓励我就这个主题再多写一些。于是,翻看了十多年前的教学笔记,于是,就有了这篇续集。“每天与调皮的学生作斗争,筋疲力尽;不过,继续向优秀的老师看齐,不要太偷懒。”这是笔记里的一句话。
“米粒儿,请安静。”我示意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高高大大正在吵吵闹闹的女生。
“F***!”她掀翻了桌子,抄起厚重的课本朝我扔来!
“啊—”我一声尖叫,梦醒了。
咬了一块面包,喝了一口热茶,开着车在高速公路快道上往学校飞奔,天还是黑黢黢的,一边超车一边忿忿不平:都跑到我的梦里来了,这还了得!
米粒儿来自一个单亲家庭,家中五个孩子的老大,脾气好似火药桶,一言不合就炸裂。刚开学,就和她过招了好几回。
有一次,她在教室中谩骂另一位同学,我请她离开教室冷静一下,结果她迈出教室不到15秒,就听得“轰—”的一声,我们跑出教室一看:米粒儿一拳将走廊的墙壁打出一个窟窿。幸好,校舍由历史悠久的马厩改装而来,若是新建筑,非得伤筋动骨不可。
每次上课,她的话最多,问题也最多,总觉得她在偷偷地注视着我,不过,一旦与她对视时,她就斜着眼看你,流露出蔑视的挑战眼神。如果提醒一下她说话的语气或举止有失尊敬,她必定像只刺猬一样的顶撞。她很聪明,也在乎她的成绩,但是身上好像被一个魔鬼所摆布,无法控制她的情绪,校长室是她经常光顾的地方。
非得好好地和她谈一谈了。课后,我让米粒儿留下,我想听听她的想法。
“米粒儿,你知道吗?你很聪明,成绩也不错,老师很想帮你,可是,你觉得老师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一向蛮横的她,少了观众,竟像褪了盔甲一般,虽然还是没有正视我,但语气柔软了起来:“对不起,给我一点时间,老师。”
我忽然意识到米粒儿平时的无礼粗鲁竟是演戏,为了掩饰她内心的恐惧,如果她在同伴面前示弱的话,她就不能保护她的弟弟妹妹们。她也不能显得太有礼貌,否则,要被同伴孤立。在家中一直处于被忽视的地位,她渴望在学校里被重视,所以她骂人、砸东西。
“可怜的孩子!”我心里想。
“米粒儿,老师有个办法,我们可不可以达成一个协议:下次,如果老师觉得你快要触及底线的时候,就给你一个卡,让你送给隔壁的H老师,然后,你到他教室里坐一会儿,等到你平静下来,再回来,好吗?”
没想到,身材比我高大两倍的米粒儿突然哭得像个泪人儿,点了点头。
就在这极具历史韵味的马厩的二楼,我坐在我的教室里,幻想着自己从小梦寐 以求的工作:弼马温
季风的衣着在班上永远是最光鲜的,脚上的篮球鞋永远是最新潮的,可是成绩永远是垫底的。他根本不在乎成绩的好与坏,来学校的目的就是社交,与其他好斗的孩子不同,他总是嬉皮笑脸的。第一天上课,我问学生们,你们知道学习中文有什么好处吗?季风抢着回答:以后纹身时,可以多纹几个中国字,超酷!想想也是蛮有道理的。后来,他经常拿一些汉字给我看,说是朋友托他问的,当我说出这些字的意思时,他总是做恍然大悟状:啊,是真的呀!因为不做作业,考试不及格,联系了他妈妈好几次,他妈妈总是说:我儿子就是一个social
butterfly(“花蝴蝶”),没办法管教啊。
有一次在课上,季风报告说去上厕所,离开教室时,我看到他给另一个男同学使了一个眼色。等我在黑板上演示完毕,转过身时,发现那位男生不见了。我立刻起了疑心,跑到男厕所,推门发现门被反锁,我拍门要求开门,季风和另一男生在里面慌里慌张地说:等一等。当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飞起一脚,把门直接揣开来,只见男厕里烟雾缭绕,两个男生鬼鬼祟祟地往马桶里扔东西,然后听到“哗–”的冲水声。这时,隔壁教室的男老师及时赶到,押着他们进了校长室。
等我上完课,去校长那里汇报,我说我看见他们在抽烟,校长白了我一眼:“你连那味儿都闻不出吗?那个是大麻。”我心里想:谁也没有给我培训过这方面的知识呀。
季风被停学10天后,又笑眯眯地来上课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过,学校给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犯,就是开除了。所以,他虽然还是不爱学习,但是勉勉强强遵守着校规。
学生们最爱中国龙,于是我们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学生们可喜欢舞龙了
开学没到一个月,一次去上厕所,看见教英文的K老师站在凳子上,一格一格地去捅白色的天花板,我很好奇:“你在干什么?”
K老师一脸哭丧:“我的手机被偷了,听说,学生偷了后,会先藏在天花板上,过几天,等风声平静后,再去取。”
我很诧异:“学生还会偷老师的东西?”
K转过身,冷笑道:“你以为呢,小心一点吧。” K终究没能寻回她的手机。
尽管小心翼翼,但该来的还是会来。一天放学后,开车到研究生院上晚课,一到教室,打开书包,傻眼了,钱包不翼而飞。我立刻折返教室,将抽屉寻遍,还是没有钱包的影子。我向还在学校的校长报告,校长马上调出走廊的视频,查看进出我教室的学生,很快就锁定了一个男生,一个沉默寡语的高年级学生。校长马上打通了他的电话,问他进我的教室做什么?
他回答:“忘了拿伞,回教室拿伞。”
校长追问:“还拿了什么?赶紧说实话,没有证据我不会操这份心跟你罗嗦!”
学生在校长的强大攻势下,很快承认了他进我的教室拿了他的伞后,见没有人,就到我的抽屉里翻了翻,顺手牵走了我的钱包。
校长吼道:“现在钱包在哪里?”
“扔垃圾桶了。”他说。
此时所有教室的垃圾都已清理到室外的大垃圾箱里,校长叫了一个体育老师直奔室外垃圾箱,我要求一起去,被校长阻止。于是,我就站在我教室的窗前,看他们将一个个黑色的垃圾袋从大垃圾箱中拿出,打开将垃圾倒出,一个个看过来,一直到天黑,两个人找得满身臭汗,还没找到我的钱包。
我损失了几十块现金,之后补办了信用卡和驾照,除了麻烦一点,倒也无所谓,可惜的是钱包是我的一位好友送的,还有里面的照片再也寻不回来了。
学校征询我的意见,是报案还是学校内部处理。当时想到,这位学生已经年满十八,如果报案,会对他将来造成一定的影响,所以决定让学校去处理。第二天,这位学生来向我表示道歉,希望原谅他一时鬼迷心窍。学校给出停学10天的处理,并将他调出我的班。后来,每每在走廊里碰见他,他总是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希望他知耻而改过自新。
入职后,校长换了一茬又一茬,像走马灯似的。面试我的校长不到一年被炒鱿鱼,原因是学生的州统考成绩太差;换了一个有“博士”称号的校长,想着应该在学术方面有所提升,结果,没干两个月,因为与学监意见分歧,又被赶走;换了一个耐心十足的校长,却被家长和学生整得够呛,提前退休了;外来的和尚难念经,最后,从教师队伍里选拨出年轻有为的老师兼干校长的活。
高中部的校长由历史老师C来担当。C老师是一个白人小姑娘,娇小美丽,刚从大学毕业,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和我同时间进学校入职。开学第一个月,每天一下课,她就给每一个家长打电话,介绍她自己,以及她对学生的美好期望。她上课从不露笑容,
每次学生调皮捣蛋时,都会听得她大喊一声“KNOCK IT
OFF!(马上给我停下来)”当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觉得从她那小小的身躯里突然传出这么大的音量,震耳欲聋,的确蛮振奋人心的,也足以吓吓学生。她看起来非常非常的mean,不过,真的很为学生们着想,很快赢得了学生们的喜欢。
当校长们一个个更替后,第二年十月,C老师稀里糊涂地被推上了代理校长的位置,一次召集教员们开会时,谈到工作的艰难,她一没忍住,眼泪哗哗地下来了。不过,很快,她进入了角色,当一个人全身心地奉献时,估计没有谁能阻挡得了。放学后,她的校长室成了学生们的聊天室,学生们都将她当作了“知心姐姐”。在那里,她和学生顾问W,一个刚从研究生院毕业的白人小伙子,每天加班加点帮助毕业生们申请大学、申请学生贷款等等。
想起小说《麦田的守望者》里的一段话:
“不管怎样,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成千上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 – 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 –
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悬崖边。我的职责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 –
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这有点匪夷所思,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
我、C、K和W等都刚刚从教育学院里出来,满怀憧憬,然而在现实世界中,不断地看到社会残酷的一面,不停地接受失望。有时感觉自己就像是麦田的守望者,坚守自己的理想,不愿向残酷的现实低头,尽自己的力去抓住每一个孩子,给他们创造机会,因为如果学校不能抓住他们的话,他们就会被街上的团伙诱走。
喊喊美丽的口号是一种廉价的美德,摆脱非裔不利的局面需要依靠学校出色的指导、课程以及自由与平等的公民原则。某些组织和个人利用种族问题来牟取自己的利益,只会加剧存在的弊端并阻碍其得到纠正。
当我下课准备回家时,C代理校长突然叫住了我: “你觉得,明年我们学校开个大学先修中文课(AP)怎么样?”
我很疑惑:“太不切实际了吧,我知道我学生的水平。”
“哦, 我问问,因为有学生要求学AP。” C看着我说。
“谁?”
“米粒儿。” C看出我的震惊,我们都相视而笑了。
若干年后,我离开了这所学校,怅然若失。有一年夏天,带着一位中国朋友去参观她孩子的夏令营,远远地听到有人喊:老师、老师!转过身,看到以前的两个学生飞奔而来,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了,又高又帅,可是还是能够一眼认出。这场邂逅令人欣喜万分。
他们都在营地里工作,独当一面,很为他们骄傲,他们还告诉我:“季风也在这里工作,很受小朋友们的欢迎呢。”
我没有遇见季风,但看到了花丛中的花蝴蝶,展开翅膀,翩翩起舞,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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